“在这专利的年代,一切新发明...... 不管是拯救灵魂,或者杀死肉体,都被宣传得那么尽善尽美!”拜伦在《唐璜》中用来形容19世纪初欧洲迷乱景象的句子,概括《广告狂人》中1960年代的美国居然也恰到好处。在拜伦的时代,新发明指的是接骨、整形、牛痘苗、采煤的安全灯和探索南北极,他也隐晦提到了决定欧洲命运的滑铁卢战役。生于英国死于希腊的拜伦已经提前预感到古老欧洲的生命力正在衰竭,因此,他才会深深向往着代表自由与激情的古希腊精神。
而在《广告狂人》的世界里,观众不仅面对一个变革的时代和层出不穷的新发现,由于主角们身处正步入全盛期的广告业,而不是其他艰难转型的传统行业,站在他们的视角看来,生机盎然的战后美国称得上遍地黄金,只要你把握住机会,必然能够在这个蒸蒸日上的年代中一飞冲天。所以,这部剧集的灵魂人物唐·德雷柏甫出场就已经是行业中的佼佼者,麦迪逊大道上顶尖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广告狂人》第一集开场时,他在嘈杂的饭馆中向黑人侍者询问抽的香烟牌子,老侍者抽的是Old Gold,唐要推广的则是Lucky Strike,也就是俗称的“好彩”香烟。这个广告案并未困惑他太久,这一集刚刚过半,唐就想出了那句打动无数烟民的广告语“It's Toasted”,它不仅是“被烘烤过的”,也是“被祝福过的”。但是,这位看似前途光明的金童真的“被祝福过”么?唐·德雷柏的人生又是否能一直“好彩”下去?在烟雾缭绕的未来七季中。这种错觉将在我们的眼前被一点一点拆解干净。
唐·德雷柏不是这群穿布克兄弟,用Brylcreem发蜡,开凯迪拉克的成功男士中的特例。这群长袖善舞的男人都精心修饰外表,他们的灰色西装散发出1960年代的“雄性气质”,只有在休闲场合,西服上才能出现细条纹之外的花色。蓝色衬衫尚未在这个时代的精英阶层中流行起来,品味良好的男士们只穿领子笔挺的白色衬衫。他们坐拥名车豪宅——最年轻的皮特·坎贝尔周薪75美元,也敢于买下3万美元的住宅,因为自己和新婚妻子都家境豪富。其中也有白手起家的范例,唐·德雷柏就娶了一文不名的模特贝蒂,尽管对方美貌惊人,这段婚姻还是和真爱无关。剧中几乎每位已婚男士都有婚外情,没有人打算为不停更换的情人离婚,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穿法式反褶袖衬衫的唐更风度翩翩,更擅于欺瞒,猎艳史也就更丰富一些。
唐·德雷柏到底算不算一位现代版“唐·璜”?单就放浪不羁的私生活和倾倒无数男女的气质而言,唐似乎遵循着莫里哀和莫扎特笔下的浪子原型。但即使不和理想主义的拜伦式英雄相比,他也缺乏对自由的渴望和浪漫的本性。唐·德雷柏孤独、脆弱、有情有义;也自恋、虚伪、两面三刀,他的生命力极其强大,能无数次转危为安,却居然又是一个顶替他人身份,不敢面对真实自我的懦夫。《广告狂人》最意味深长的一点就是,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重建和更新的大时代,而戏份最多的角色里,没有一个人是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拥趸。
从1960年3月到1970年11月,《广告狂人》的剧情横贯了风云变幻的整个1960年代。社会文化变革的明线从剧中形形色色川流不息的人物身上体现出来,另一条时代的暗线则以历史事件为主,在这一堆重大事件之内,设计得最巧妙的暗线不是肯尼迪与尼克松的明争暗斗,而是始于1960年代初的阿波罗登月计划。第七季《广告狂人》被拆分成上下两部播出,上部的最终集正好演到阿波罗11号成功登月的1969年7月16日,下部就被冠以“一个时代的落幕”的名称,突然跳跃到了翌年4月。早在第一季11集的片尾,我们就听到了朱莉·伦敦演唱的《Fly me to the moon》,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还以为,只要朝向上的方向努力,就能获得终极问题的答案,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直到第二季的结尾,知道丈夫出轨的贝蒂,还是坐到他的面前,告知他怀孕的事实,哪怕明知这镜中花水中月的幻象注定破灭,我们也不忍打断两人牵手的一幕。
格雷厄姆·格林以一句波澜不惊的言语为《文静的美国人》作结:“自从他死后,我倒是事事如意,但是我多么盼望世界上有一个人呢,我可以对他说我很抱歉。”越战爆发后,这本小说开始被视为一个充满宿命感的预言。在《广告狂人》前几季的剧本中,处处可见相似的预言和暗示,它们集体指向唯一可行的结局。《广告狂人》最终季的故事让很多粉丝失望,但回头来看,一切早有预兆,因为真正的,让人感到幻灭的悲剧总是在讲同一个主题——plus c'est la même chose, plus ça change,愈是相同的事物,愈加改变。无论看起来多么像回到原点,这一切还是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