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的外婆

几年前不少女明星吐槽过，国产电视剧没有中生代女演员的位置。女演员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产后复出要么演婆婆妈妈，要么就没戏接。这种尴尬局面在新剧《外婆的新世界》里看来多少都有了改进。不仅大龄女演员有戏演了，主角还就是婆婆和妈妈。以老年女性视角展开的故事，终于使国产电视剧在题材上往前迈了一大步。

《外婆的新世界》讲述了一个老婆婆离家出走的故事。主演闫妮（52岁），一人分饰两角。她演的外婆和姨婆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双胞胎，忍气吞声的外婆离家出走了，独立精干的姨婆和外孙女上路寻找外婆。于是一条寻亲线也串起了人生线，许多小故事就在路上展开，形成了公路片和单元剧结合的独特形式。

女性视角和单元剧结构，让我想起编剧李樯多年前另一部剧作《好想好想谈恋爱》。四个漂亮的都市女性，大胆泼辣，在与不同人交往过程中大谈她们犀利的人生观、爱情观，描绘出一幅高歌猛进的城市生活景象。

主角换成老年人、中年人、又颓又丧的年轻人，苍老、孤独和挫败，齐聚一家四口。以这样的女性视角看世界，世界又是另一幅景象。——有句话说得好，“人生顺遂的时候说勇敢总是容易的。”言下之意，不顺时的勇敢才是真勇敢。

闫妮演的外婆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老婆婆形象。一辈子为家庭付出，到头来还是形单影只。自己中年丧夫，女儿年轻离婚，单身母亲养大了单身母亲，一家子女人在平庸的日子里耗尽希望。看起来很酷的“母系氏族”，过日子并不是简单的“girs help girls”。第一集就把女人活着不容易交待得清清楚楚，且不说去外面世界闯荡有多难，在家女人之间就是互相嫌弃的，把厄运的缘由都归到了彼此。

饰演单身母亲的张瑶脸上已经有了被命运之刀划伤的刻薄。第一集当她对着懦弱的母亲说“我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重重地在我心上砸了一锤子。——这话像是替很多忤逆女儿说的，将人生的不如意统统归到“原生家庭”。如果原生家庭只有一位孤独的母亲，那么她不仅要承受抚养孩子的孤单，还要承受孩子未来的失败。这一锤，把老母亲的心都敲碎了。

外婆知道热闹的世界渐渐也不需要她，家中有了新房时，她十分识大体地选择独守老屋。老人的命运就是被嫌弃和被遗忘，在她出走以后，看到的女性和老人也在世界不同角落里承受不同的辛酸。这就是以老年女性为故事坐标系原点的意义——从她的眼中看去，我们才能看到世界的阴影。

外婆出走路上，遇到了许多悲苦辛酸的角色。从农村来城市苦苦打拼的女孩，曾经漂亮骄傲遇到车祸变残疾的中年女人，和养子相依为命的老年母亲，遭遇家暴婚姻不幸后孤独一生的独居老人……尽管剧集以明快的节奏推进故事，但每个故事的底色都不是明媚的，各有各的酸楚。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单元，是刘琳饰演的养母与养子做直播的故事。尽管看上去母子二人的生活没有遭受什么不幸，甚至还十分热闹光鲜，但背后是退休老人和失业年轻人每日每日为生计的挣扎。两人命运系在一点微薄的养老金上，在一天天耗尽情感的创业投入中，亲情也磨成脆弱将崩的细绳。一方免不了把厄运归到更弱势的另一方身上，年老的母亲，终究要承担失败落下的所有灰尘。

《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开场，让人想起再老的人也有意气风发时。两个女性年老后再相逢，怎样都会回忆年轻时美丽骄傲的样子。生活的琐碎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失败者和失败者相遇，处久了也是责怪和嫌弃。在刘琳老道的演技里，读到她阴森嫉恨的眼神，这才是真实的现实世界。

另一面微妙的是，女人对女人的嫉妒，往往甚于对男人的仇恨。这一点在上野千鹤子《厌女》一书中阐述了很多，在《外婆的新世界》里，许多故事的细节也透露出主创者对“厌女”普遍现象的观察。比如刘琳饰演的这位老母亲，心知肚明儿子对她冷落、利用她作为赚钱的工具，她却把厌恶和仇恨转嫁到闫妮饰演的老朋友身上，责怪她夺走了儿子的宠爱。

上野千鹤子说，“只要女人还是被置于围绕男人的潜在竞争关系之中，女性之间的同性社会性纽带，即使存在也是很脆弱的。这正可以解释，女人的嫉妒，为什么不是对背叛了自己的男人，而是指向同性的女人。”

不仅刘琳饰演的母亲对女性朋友不自觉产生厌恶，在《外婆的新世界》一剧中，我们还可以在很多社会场景中看到女性对女性的厌恶，更甚于对男性的仇恨。比如耿乐和苗苗的那一单元里，苗苗饰演一个支持男友出国倾其所有的女工，因偷窃入狱后，回到职场她备受冷落和仇视。其他女工看到车间主任对其照顾，用各种手段折磨孤立苗苗，浸红漆的戏码无比阴森，更显出了厌女至极的恶。

在另一个讲述性骚扰的单元中，女员工遇到职场霸凌，不仅有男性领导倚仗权力的蛮横，还有依附于男性权力的女性为虎作伥。感到性骚扰不过是平平无奇小事一桩的女上司，实际上也构成了“厌女”结构的一部分。替性骚扰者遮蔽他们的罪恶，等于对受害者二次施暴。只要女性选择站在施暴者一边，孤立的受害者就很难得到心中想要的公平，最终便会像单元剧中被性骚扰的女员工一样，她也不得不成为这个畸形结构的一部分。

与外部显性的厌女氛围相比，家庭中隐形的女性嫌弃和厌恶一直不是被关注的问题。《外婆的新世界》观察到了这一点：在女性共生的世界中，母亲对女儿，女儿对母亲，也不可避免地形成厌恶和伤害。尽管在这些家庭中男性早早离场不再担任养育下一代的角色，受到指责的却总是付出最多的女人。外婆承担了她下一代和再下一代人生失败的责任，做多错多，最终造成她绝望的出走……

寻找失踪外婆的路上，姨婆、妈妈、女儿各个家庭成员才意识到，这个人对她们来说多么重要，她们却根本不了解她的内心，也从不关心她是否有内心。闫妮饰演的外婆，和刘琳饰演的母亲一样，在家中成了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使用的“工具”，也习惯了被当作一个工具，在无用时被无情地抛弃。年老女性的工具角色，在遇到“爱情”时更为突出。耿乐饰演了一个爱上外婆的男人，外婆一度心花怒放地以为遇到了疼惜她的人，结果男人期望的不过是免费使用一个保姆，帮他照顾瘫痪在床的另一个爱人。

到了外婆这个年纪，遇到爱情虽然稀罕，但已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她清醒地意识到感情只要存在过就好，不必互相牵绊——因为对她而言，再次进入家庭意味着再次成为被过度使用的工具，最终也不免被再次抛弃。外婆说出分手的话时，既让人感到洒脱和勇敢，也让人感到一丝看透人性的酸楚。最终她还是要为自己过一段人生的，大半生都在别人的人生里做一个被随取随用的垫子，到头来又怎样呢？

故事的结局没有告诉我们外婆是回来了还是继续在出走的路上。但是寻找外婆的过程让家中几位女性都有了新的领悟，她们也应该对自己的内心负责，去寻求各自想要的人生。——这其中尤其让人宽慰的是张瑶饰演的单身母亲一角，当她前夫提出复合时，她微笑着拒绝，说在江边再待一会儿。而后她大步快乐地走起来，仿佛更加确定了，她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不再需要依附于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角色，她可以像她母亲一样，大胆地走出家门。

所以找到外婆并不是这部剧的最终意思。每个人，不管现在怎样糟糕地活着，能不能找到自我，勇敢坚定地活下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我又不由地想起上野千鹤子写下的一句话，“对女人而言，女性主义是与自我和解之途。”想必这趟外婆离家的旅途，意义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