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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是一个空镜头,其实不是,下一镜告诉观众到底还是有人在看。侯孝贤《风柜来的人》里面就有这样的镜头,不但如此他还把这个设计搞得特别突出。在海边,四个傻哥跳舞,浪在他们身后拍着。然后切掉,进到屋子里,一个女孩正看着他们。
本来是观众在看,客观视角,定场镜头,它是叙事的,突然笔锋一转,现在视点却另有所属。导演用下一个镜头把观众甩出了电影。而在电影之外,观众带着先前的记忆对所见片段进行又一次的感悟。我们或许可以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到“召回前世”的涵义。
片名出现的那段引子是我所看过的接近完美的段落。首先是对一头水牛的打量。关于慢电影一个包治百病的自证就是去质问:“你真的在看吗?你真的看过吗?”如果蔡明亮对着吃盒饭的李康生拍十分钟。有的观众不满意了,一些卫道士就会跳出来:“你真的看过一个人吃盒饭吗?你真的在看吗?”
想到前年上影节去看《第七封印》,早场,很瞌睡。醒来电影快要放完了,主角们已经开始跳舞。放完了观众集体要拍手。特别在大师的作品之后,响起的掌声尤其理直气壮、气壮山河。那天,我记得旁边坐着一对老人,这是早场常见的景观,他们也拍手,拍完站起身边走边大骂:“什么破玩意!”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句大骂骂得很豪迈,想到老来要是能保持这样的状态也很值得骄傲了。但我还是要说,观众可能确实没真正看过水牛。再来阿彼察邦这头牛很不一般,俊美非常,而且极有灵性。
他是用一种近乎幽蓝色的光泽来拍水牛黑色的皮肤的。后来巴里·詹金斯的《月光男孩》用蓝色来拍黑人,奥斯卡直接跪了。我却越来越觉得后者最多是个舶来品,而说到底还是对人有执念。
“布米叔叔”里这样的执念就少一些,人不一直是人,做牛做鱼做神仙,都有各自快活和得意的地方。而前世今生变成是啥叫啥,里面很多都属偶然性的范畴。
还来说认识牛的问题。一来是体验层面的,牛好镜头也好,本身就很灵性。二来是知识层面的,我们通过剪影看到牛身和牛首的形状,在一动一静两个镜头里观察它奔跑和停歇的样子,最后透过树枝一窥它面部的细节,和那对叹人的牛角。这样一步步看下去,原来的水牛已有种图腾的力量,最后观众不知该称其为何物,反倒肃然而起敬。
在另一层,阿彼察邦希望观众和牛共情。同样的情况,如果将牛置换成一个被绑缚的人就很容易理解。镜头语言讲述的是它如何司机逃遁。用全景交代它被绑的事实,然后特写增强和观众的共情,同时引导观众看向它所看的方向,主观镜头里的是它要逃离的对象。他们正在生火,暂时对彼处疏于管照,一个逃跑的契机。观众看到它如何挣扎,看到绳结挣脱了,它逃跑入密林。
这两层的意义是同时作用的。一方面作为观看的对象,一方面作为一个情节的动作主人公,共通之处在于观众对水牛拥有灵性的确认。阿彼察邦在用影像完成一次通灵术。
而有一个问题在困惑着我们:为什么水牛停下了?这一切没有变成一次紧张的追逃,而成了场沉寂的对峙。在被大树左右分割的画面里,人与牛静立在两处。这段戏令观众想起《一代宗师》里那个著名的掰饼段落。而现在,人与牛的对峙更沉稳,没有炫目的东西,没有言语,力道都在内部。但是我们还得要问:为什么水牛停下了?本来它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就像我们不会困惑为什么侯孝贤要四人帮在海边跳舞。这是因为有个女孩在看。回答是一样的。它和后一个镜头拍出水牛面部的细节进一步关联,那是一个关于看的镜头,一次对视。水牛停下的原因是看见了鬼猴,如果人不来把它拖走,鬼猴就要伺机而动。
鬼猴似乎和一个电影语态上的表达有关。静止的人物是三脚架上的观看,行走的人物则是手持的观看。在电影史的维度上讲,前者是高语态的,后者是低语态的。解放的另一个面向也是堕落。阿彼察邦把低语态的电影语言赋予了人性的意味。布米叔叔进入山洞,寻找自我的时候,正是全片语态的低点。珍姨的残腿令这一路有了某种殉道的意味。而在进入山洞前的树林里,是固定镜头和手持镜头皆有出现。一个解读的可能是,固定镜头是鬼猴群,他们已经察觉到布米的虚弱。而手持镜头,最明显的是两个极低机位的仰拍和一个略俯的角度对布米的背跟。它很可能是波松的视角,他在保护自己的父亲穿越密林。而手持的颤动感就是波松野兽外表下人性的那部分,所谓“关心则乱”。这样想的依据在于,那个背跟镜头来到最后,摄影机停下来,目送布米走远,消失在雾里。而那时他们已经到了山洞的入口了。其次,我们看到一只鬼猴从洞穴里走出来,而鬼猴群正在林中观望,于是可以断定前者就是波松。
生命是有诸多层次的。每一个层次上都是高语态的,一如日常生活平静如水的外观。然而跋涉和穿越需要颤抖才能完成,需要手持摄影机不断地跟随。旅程之后,明与暗的两级清晰显露界限。在此处在彼处,穿越的动作需要巨大的精神性力量,即使它的承诺并不总是上升。解放的另一个面向是堕落。
阿彼察邦说看侯孝贤那帮人的电影,睡过去,醒来自己也开始拍。然后数以万计的观众看着阿邦的电影睡过去,睡成一种近乎昏迷的状态。本来强忍着的、怀揣各种目的而睁大眼睛的,恍然发现一个小时转眼间已被睡神偷走了。可能这就是神秘主义吧。
而了不起的布米叔叔毕竟不是我们的叔叔。亲则生狎,保持些陌生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