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大厦揭幕

知道这部短片，是因为Gaspar Noe接受采访时，提到本片是他Climax的灵感来源之一——严格说来，他更欣赏的是Kenneth Anger这个人，这部短片是作为他的代表作出现的。

但是看完之后，除了慨叹加斯帕这老光头品味不可全信，还想多说两句，原因自然是看了豆瓣影评。

先说结论：这片比较糟烂，但是考虑到拍摄时间，三星是比较客观的评价。我不会证明它如何糟烂，只简单说下本片灵感来源的误读以及目前的豆瓣对本片的误读。

一、

似乎应该很明显的是，本片的灵感来源是柯勒律治的名诗《忽必烈汗》（Kubla Khan by Samuel Taylor Coleridge）。这首诗一共54行，但最著名、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头两行：

In Xanadu did Kubla Khan
A stately pleasure-dome decree:

第一行的Xanadu，与Shangri-la一样，成了西方文明中神秘辉煌地点的代名词，新世界（西方的西方）有El Dorado，东方（作为理性科学的对立面而存在）有Xanadu。不仅虚构的公民凯恩的豪宅叫Xanadu，长期盘踞富豪榜首的比尔盖茨的地产也叫Xanadu 2.0，甚至史上影响最大的vaporware之一都叫Xanadu。但是不同于完全虚构的香格里拉，这Xanadu，正如大家所知，是当年对忽必烈“上都”的拼法。真实的上都虽然被大明烧掉了，但是目前学界基本公认，内蒙古正蓝旗的一处遗址就是这Xanadu的所在地。

第二行的pleasure-dome，就是本片标题用典的出处。显然，这里的dome并非中译标题所说的“大厦”或一些柯勒律治诗中译所说的“宫殿”，而是可汗的穹庐或者叫毡帐、蒙古包一类的。这类蒙古包与我们在影视作品里常见的那种一人多高的不同，可以大到容纳上千人，常年不拆，装饰华丽，相当壮观。

柯勒律治作为英国浪漫派诗人的代表，其诗中的意象以月光下的惨白女子、复杂的过往和不祥的预兆、秘密深锁的楼阁和鬼影幢幢的森林等为主——你没猜错，就是接下来“哥特文学”的先驱。

他在《忽必烈汗》当中，对此做了些微调整，例如在月光下弹扬琴（dulcimer）的，是阿比西尼亚女仆。阿比西尼亚是今天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的前身，那里的奴隶驰名从埃及到印度的中古穆斯林世界。显然，柯勒律治笔下的忽必烈汗是糅合了作家有关东方想象的统治者，但是不说和实际的关系了，跟马可波罗笔下的忽必烈汗也没太大关系。

这是第一层误读，浪漫主义欧洲的异域情调（exotic）想象对题材的误读。

二、

但是这并不致命，因为本片对Pleasure Dome的描述，跟柯勒律治的本意倒是相契合的。

柯勒律治写这首诗的背景，已经得到充分记述，就是十八到十九世纪在欧洲文艺界风靡一时的“鸦片梦”——服食鸦片酊后做的梦。而Kenneth Anger拍摄本片的动机之一，就是再现一个LSD梦。

所以，Inauguration of the Pleasure Dome和《忽必烈汗》，在反映药品梦的意象序列这点上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用胶片、一个用文字。

三、

但是，二者毕竟在立意上有所差别。

柯勒律治写《忽必烈汗》，有向弥尔顿的《失乐园》看齐的意思。从鞑靼人统治者、Abora/Amara山和阿比西尼亚的主题关联，到失落的围墙乐园（Eden vs Xanadu）的一致，柯勒律治有意无意指涉弥尔顿，试图以“东方+药品”的手段重写一个失乐园，虽然最终甘拜下风，但法乎其上，至少得乎其中。

Kenneth Anger拍Inauguration of the Pleasure Dome，则是献给Aleister Crowley，其反叙事的画面碎片，试图反映的是泰勒玛（Thelema，Crowley创建的新兴宗教）的入会仪式（initiation）——所谓inauguration。

在这里，由于豆瓣影评作者的误读，本片的价值产生了超限度的膨胀（即标题所说的“爆炸”）。

极简说一下泰勒玛。Crowley创建的这个团体，以人的意志（will）为一切准则的基础、以魔法（Magick，M大写、带k）为主要实践、自己和情人（The Great Beast和The Scarlet Woman）为男女神。魔法——尤其是仪式魔法（ceremonial magic）——的内容比较庞杂，是一种隐学（occult），一定程度上和我国说的“炼丹”、“修仙”可做比较。

而一切隐学团体，都有其独特的入会仪式。这种仪式一方面是要贯彻组织理念中最为晦涩的部分，另一方面则是要通过让新会员“自取其辱”，劝退信心不强者、提升加入者的忠诚度、增加退出时的难度。从欧美大学兄弟会/姐妹会的种种怪行，到旧中国帮会的刀山火海，都有类似的入会仪式。它们和隐学团体同属秘密社会，区别只是隐学团体往往以“发现真理”、“修炼自我”为目的。

回到本片。Kenneth Anger曾经提到，他动了拍本片的心思是在一次万圣节晚会上，看到来访者纷纷身着神祇服装（costume），心想“一定要把这些服装和演绎保留下来，放到我的电影里”，因此才有了“诸神降临”的前面部分；而最后以“再现LSD梦”的形式完成的仪式，则是基于泰勒玛的教义。反复叠印的影像，一部分是源自技术改造——有些画面最初是拍成超宽三银幕版本的，后来一起堆到一块银幕了——一部分来自1911年的一部意大利电影《地狱》（L'inferno，就是但丁的那个地狱）。

或许三银幕版本的入会仪式，还能看出他对仪式魔法的实现理解，现在这样，就什么动作也看不清了（当然，据Kenneth Anger说，服用LSD后本身也无法对焦）。

有了这些简单的背景，我认为指出对此的误读就方便了。

设想一下：一个男人伴着河北梆子《桃园三结义》的配乐，从左青龙右白虎的床上起来，随后一众男女扮演的唐僧、猪八戒、沙僧、孙悟空、二郎神、马超、黄忠、如来佛、柳树精、黄三太（黄天霸的父亲）、冷于冰（《绿野仙踪》中的才子）、华佗、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姜太公、诸葛亮、赵云、黎山老母、项羽、梅山七兄弟、九天玄女等依次登场、面部特写，最后叠化一段他们排开阵势刀砍斧劈贴符念咒的画面。

这是旧中国的新兴宗教及其仪式。

我当然不是说泰勒玛和义和拳是等价物，但是在对其“内涵”进行高度评价时，不妨先根据我们熟悉的语境，了解下这内涵大致是什么感觉。而我对本片“形式”的评价，就是本文的结论。

补、

关于河北梆子和雅纳切克的《斯拉夫弥撒》（Slavonic Mass或Glagolitic Mass）。

本片没有对白，原始版本的声音就是《斯拉夫弥撒》。Mass自然是天主教弥撒，Slavonic则是教会斯拉夫语，这里显然是强调其地方色彩，一般认为雅纳切克的这部作品是他宣传泛斯拉夫主义的努力。在中国文化里，地方戏——即带有地方色彩的歌剧——是首先想到的选择。考虑到义和拳活跃在山东直隶两地，山东梆子和河北梆子均可。而《桃园三结义》既结合了关羽崇拜，又具备兄弟会的特色，本身还是仪式再现，可以说曲目的选择没什么疑问。

此外，该片1974年的版本把配乐换成了剪辑过的专辑Eldorado（去掉了一首风格不符的歌）。

关于Kenneth Anger的LSD引路人。

就是写了《知觉之门》的Aldous Huxley。赫胥黎是他奶奶（或姥姥）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