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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可夫斯基的这部电影里,安德烈卢布廖夫是一个修士圣像画师。他的同事基里尔,在一个教堂里看到费奥凡画的壁画,不禁赞叹费奥凡的画大道至简,庄严肃穆,神性四溢,画的好极了,是极致的圣像了。听这一套套夸赞吊足了大家胃口,这时镜头缓缓拉出费奥凡的巨大的圣像作品。
什么鬼,太丑了吧,儿童线描的样子,中世纪的人什么审美?这观感和他们语言描述的反差太大了。这些圣像画家毕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卢布廖夫能画的比这还丑?导演应该给我们看一下卢布廖夫的画对比一下了吧。还真没有。整部电影中间只有卢布廖夫和同事们,去各个教堂作画的旅途见闻,对话,以及教堂还没有画的白色墙壁。卢布廖夫和费奥凡去莫斯科画圣母领报大教堂,老塔没有拍他们的作品;卢布廖夫和丹尼尔画末日审判,老塔也没拍他们画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的争论、坚持和执着,到底带来了什么作品?直到黑白的电影情节都结束了,镜头一切换,老塔用全彩的画面,伴着恢宏的配乐,逐格放出色彩鲜艳的卢布廖夫各个时期的真迹,三个小时漫长的期待,终于一睹真容了。放到全景时我都惊呆了,太……,别误会,是太丑了!!!什么鬼!讲了三个小时的艺术追求就是为了成就这个?中世纪真是太迷了!
在中世纪的一千多年前,希腊罗马时代,已经有了让现代人高山仰止的维纳斯雕像了。一千多年后的中世纪艺术,居然倒退到了人物形象都是儿童画水平了。果然黑暗的中世纪名不虚传。那个时代欧洲艺术真就这么差吗?我重新翻了一下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里面卢布廖夫时代一百年之前,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乔托已经画了哀悼基督(1305年),人物栩栩如生,表情丰富,结构自然,以现代人的审美看都是好极了。
把卢布廖夫和乔托比当然不公平,乔托是划时代的人物,他拉开了文艺复兴的幕布。乔托带来了革命性的技术理念,在他的画里面,人物有了明暗、阴影、肌理、体积感,环境有了深度感和单点透视。在他之前中世纪时代的画,都是拜占庭式的,以线条和平涂色块为基础,整体呈现平面感、装饰感,没有发展出现代绘画的明暗、透视、和精确解剖结构。卢布廖夫所在的俄罗斯东正教画派,继承的就是拜占庭式的圣像画古法,电影里的第一幅卢布廖夫的基督像有着非常典型的拜占庭式的僵硬死板。电影里最后一副,他最富盛名的作品,1410年左右的《圣三位一体》,就是他毕生求索的结晶了。《圣三位一体》色彩鲜艳,人物衣饰已经有点脱离拜占庭那种工艺性、概念化表现形式的样子了,看起来更飘逸,人物脸部也有了一点容积感,但看起来仍然很僵硬呆板很丑,离百年前文艺复兴开端的真实美感水平还很远,甚至离更早的,乔托的师傅契马布埃的水平都很远。毕竟那个时代意大利才是欧洲的文明中心,再过几十年光芒万丈的文艺复兴三杰: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都要登山历史舞台了。卢布廖夫年代的罗斯国是一个文明边缘的,还被蛮族统治的极其落后的地方,那时绘画还停留在中世纪水平也是正常。
丑的锅不能由卢布廖夫背,那问题就变成了中世纪的拜占庭风格圣像画为什么要搞这么丑?
这要从基督教反对偶像崇拜开始说起,基督教认为上帝无具形,无具像,无法窥见,立像、画像都是偶像崇拜,是要绝对禁止的。但是如果没有直观的感受,仅靠脑子想和悟这种抽象的行为,对于没文化的老百姓来说太难了。在6世纪末,格列高利大教皇为了普及基督教,他打破了不能画像的禁忌,开始倡导用图像传播基督教。他说“文章对识字者之作用,与绘画对文盲之作用,同功并用。”这个决定对于绘画这太重要了,它意味着教廷这个中世纪最有钱的主,终于可以资助绘画事业了。当然,绘画传教并不是格列高利发明的,世上其他的宗教用绘画故事和雕塑教化信徒都是常规操作,到格列高利时代,敦煌莫高窟宗教壁画和塑像,都开创好几百年了。
打破古制是很难的,格里高利允许画像,是打破了禁忌。而他们开创出的拜占庭画像的古制,又成了中世纪绘画的藩篱。拜占庭绘画按格里高利的古训是有特定目的的,他们并不是要创作自然的真实写照,也不是要创造优美的东西,他们只是要忠实地向教友们表述宗教故事的内容和要旨。画师们领悟到像连环画一样把故事讲清楚,在一个画面里把神意传达出去,就是最高境界。庄严肃穆的传达是目标,而不真实、不自然、不优美却成了传统的一部分。说明我们感觉到圣像画的丑,是真实存在的,圣像画并没有美的需求。
画师做到最高境界,不只是把故事画出来,而且是要传达神意。画师要先有感悟,要把自己接收到的对于神灵的感受,通过绘画凝固在画面中。只有这样圣像画本身才能神圣,才能成为虔诚的信徒和超自然的另一世界的神秘连接。
塔可夫斯基在这部电影里,讲的就是卢布廖夫这个修士画师,自己投入人间淬炼人性,到修炼成功,能在作品中表达出神性的过程。
电影开始阶段,卢布廖夫的画技已经名满天下,基里尔却对费奥凡说,卢布廖夫画技出众,但还缺少点什么。他没有敬畏、没有心底而生的信仰。如果感受不到神性,就表达不了神性。对比费奥凡的画,卢布廖夫的画是缺乏灵魂的。画形容易,画出神性要怎么做?卢布廖夫走出了他学习技艺和经典的教堂,用自己的眼睛亲眼去看人世,亲身感受世间的懒惰、谎言、诱惑、痛苦、嫉妒、饥寒、恐惧、暴力、背叛、愤怒、罪恶和绝望,经历磨难后他终将明白。
电影的第一幕热气球。有人制造热气球,离开土地飞升一段后,最终摔死,失败。
最后一幕铸钟。年轻人凭借狡黠、勇气、坚毅和严苛,身先士卒团结引领众人,历尽艰险,成功铸就大钟。
这两幕讲了不相关的其他人各自完成一件事,没有讲卢布廖夫,完全跳脱于电影剧情。除这两幕外中间的每一幕,都是卢布廖夫亲自经历的事件。
而从结构上来说,看似跳脱的第一幕热气球失败和最后一幕铸钟成功是一个呼应,也是整部电影的主旨所在。热气球的失败,预示着如果脱离了人与人的连接,高高在上,俯瞰大地生灵,这样的喜悦和成功都是短暂而无意义的,很快会跌落。而铸钟成功则是预示着提升自我,投入世间的事业,引领他人,为他人和集体奉献和付出,相互成就,才能获得恒久的价值和意义。
第一幕在热气球上高高在上的状态,也是电影开始时卢布廖夫的状态,他从来没远离过教堂,通过他人的眼睛和文字了解世界,满脑子情操道德,满腹经典,高谈阔论,高高在上,怜悯众生,但就是缺少点什么……
而最后一幕之前,卢布廖夫历尽人间磨难和罪恶后,非常迷惘。他已没法高谈阔论,沉默失语,折笔停画,找不到方向和意义。这时他看到青年铸钟成功的全过程,不禁抱着青年喜极而泣,那一刻卢布廖夫重获了神的指引。
卢布廖夫一开始的画像缺少的是什么,这只有在他投入人间的事业,和世人一起捱过去磨难,对人世的疾苦和罪恶感同身受以后,他才能明白,明白怜悯和牺牲的沉重和真意,他才能悟出真正的神性,并最终画出《圣三位一体》,在画中表达出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