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电影人：一部贯穿电影史的新公路影片

｜原文发表于《视与听》（Sight&Sound）杂志2020年5月刊 P54-59

｜翻译：小双 @迷影翻译

| 译文首发于迷影网：https://cinephilia.net/75912/

【摘要】《女性电影人：一部贯穿电影史的新公路影片》（Women Make Film: A New Road Movie Through Cinema，2018）是一部长达14小时的电影艺术纪录片，汇集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里的一些片段。该片的导演、《视与听》（Sight & Sound）长期撰稿人马克·卡曾斯（Mark Cousins）解释了这个项目的起源，并从这部纪录片提到的包罗万象的珍贵电影中挑选了有代表性的10部片推荐给大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女性导演的电影感兴趣的。也许是1993年，作为爱丁堡电影节（Edinburgh Film Festival ）的策展者，我看到了安东尼娅·博德（Antonia Bird）的现实主义杰作《安全》（Safe，1993），安东尼娅邀请我加入她正创立的一家制作公司。那时候我已经读过女权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和安妮特·库恩（Annette Kuhn）的作品，然后看到了卡里·博尚（Cari Beauchamp）出版于1997年的书《Without Lying Down》一书，关于编剧弗朗西丝·马里昂（Frances Marion）和其他早期好莱坞的女权贵们的故事。

当我2001年去伊朗的时候，我意识到伟大诗人芙茹弗·法洛克扎德（Forough Farrokhzad）用她那部描写麻风病人聚居地的凄美纪录片《房屋是黑的》（The House Is Black，1962）影响了一代导演。当我开始观看苏联导演琪拉·穆拉托娃（Kira Muratova）的作品时，我的兴趣大增。她的世界观和对图像的运用与我见过的任何电影都不同。从那时起，每次我去一个陌生国家，我都会问起这个国家的女导演。而且，最简单的是只需要上网搜索，输入“XX国家伟大女导演”加上国家名就可以了，比如哥伦比亚、葡萄牙、法国、德国、芬兰……

我的清单越来越长，发现的杰作也越来越多，我为发现这么多优秀的电影而高兴，也为很多电影没有被谈论、没有被播放、没有在学校里教授而感到愤怒。我想找一部解说电影带我回顾女导演作品，因为找不到，跳房子电影公司（Hopscotch Films）的制片人和我决定制作这部电影。没有人委托我们，也没有人给我们钱，我们都是自己掏钱做的。我知道我们拍的东西应该是关于这些导演的作品，而不是她们的性别或电影行业。安东尼娅·博德希望被当作一个导演来对待，而不是女导演。我所认识的许多其它电影人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厌倦了被视为电影行业中（巨大的）不平等的象征。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韦恩斯坦事件发生了，MeToo出现了。我相信有些人肯定会希望我们在《女性电影人》中提到这些事件，但我们坚持原本的计划，只展示作品和艺术。这将是我们可以做出的贡献，我们肩负的责任。而其他人则更擅长谈论更多理论性东西，比如说“女性凝视”（female gaze）。我们不停地看电影，一个月一个月地看，剪辑很累，但也很棒。

在爱丽丝·盖伊（Alice Guy）作品中的追逐场面后面立马插入凯瑟琳·毕格罗（Kathryn Bigelow）作品中的追逐场面，真是太妙了。我们喜欢在不同导演作品的歌舞场面中来回切换。纪录片中的导演包括：

• 实验电影导演梅雅·黛伦（Maya Deren）
• 中国女权主义先驱黄蜀芹
• 苏联编导维拉·斯特罗耶娃（Vera Stroyeva）
• 苏格兰电影诗人玛格丽特·泰特（Margaret Tait）
• 精力旺盛的比利时导演玛丽昂·亨泽尔（Marion Hänsel）
• 巴西奥斯卡提名导演佩佩特拉·科斯塔（Petra Costa）
• 挪威导演先锋伊迪丝·卡尔玛（Edith Carlmar）
• 电影《西部》（Western，2017）的导演瓦莱斯卡·格里巴赫（Valeska Grisebach）
• 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2019）的导演瑟琳·席安玛（Céline Sciamma）
• 巴西歌手、作家、演员、导演 Gilda de Abreu
• 电影《西斯特街》（Hester Street，1975）和《挡不住的来电》（Crossing Delancey，1988）的导演琼·米克林·西尔弗（Joan Micklin Silver）
• 非裔法国先锋导演莎拉·马尔多罗（Sarah Maldoror）
• 激进的纪录片家雪莉·克拉克（Shirley Clarke）
• 法国新浪潮杰出代表作者、享有“法国电影之母”之称的大名鼎鼎的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
• 早期好莱坞先锋多萝西·阿兹纳（Dorothy Arzner）
• 希腊导演阿西娜·雷切尔·臧加里（Athina Rachel Tsangari）
• 匈牙利戛纳电影节大奖得主玛塔·梅萨罗斯（Márta Mészáros）
• 超级巨星碧昂斯·诺尔斯（Beyoncé Knowles）……

即使是打出这份名单也让人兴奋不已，它让人联想到影像、视觉上的碰撞和亲切感。

以下是纪录片中涉及的183部电影中的10部精选作品。我们这部纪录片的原片名叫做《大开眼界》（Eye Opener）。

《女人三部曲》（The Day I Became a Woman）
导演：玛芝娜·梅斯克尼（Marzieh Meshkini）
伊朗，2000年

影片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一个女孩童年的最后一天。一根棍子在沙子上投下影子；当影子最短的时候，也就是太阳最高的时候，女孩将进入成年，按照严格的传统，她必须遮住自己。电影的开场以导演所居住的沿海小村为背景，开场镜头就完美地成为整个故事的象征，画面中的帆就像一块黑色的斗篷，它遮住了一半的地平线，就像女孩的生活将被她的黑色头纱遮蔽一样。画面中的木杆就像沙子里的棍子，它就像那个年轻女孩。很多电影都是用开场画面来给故事定下基调，而《女人三部曲》的这个开场画面则是一个不错的电影序幕。

《女孩们》（The Girls）
导演：森美特拉·佩里艾斯（Sumitra Peries）
斯里兰卡，1978

这个画面看起来像是剪裁出来的，像花边一样，但它是《女孩们》这部70年代最佳电影之一里面的一个画面。提起70年代，我们会想到《教父》（The Godfather，1972）、《驱魔人》（The Exorcist，1973）、《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1976），但在斯里兰卡，大约在同一时期，森美特拉·佩里艾斯拍了一部讲述一个被宗教所困扰的害羞年轻女子的电影。电影中的镜头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拉远，就像罗伯特·奥特曼（Robert Altman）或尼古拉斯·罗格（Nicolas Roeg）的电影一样。导演用这样的镜头创造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刻画出不确定的情绪。《如果》（If…. ，1968）和《大不列颠医院》（Britannia Hospital，1982）的导演林赛·安德森（Lindsay Anderson），以及评论家大卫·罗宾逊（David Robinson）都对她的作品赞叹不已。我们怎么就忘了她呢？

《水泥之夜》（Betoniyö）
导演：皮尔乔·汗卡萨罗 Pirjo Honkasalo
芬兰，2013

在这个画面中，两个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在享受日光浴，背景是芬兰的一个工厂。这个画面就像是法国立体派艺术家费尔南德·莱热（Fernand Léger）的画作：坚硬的金属吊车和管道、柔软的身体。这部电影是《水泥之夜》，导演是皮尔乔·汗卡萨罗。她曾是一名电影摄影师，而这个画面则由她的摄影指导彼得·弗林肯伯格（Peter Flinckenberg）拍摄，显示出她在构图方面的造诣。除此之外，这部电影还显示出导演并不受限于自身的经验，也不被自己的身份所定义，因为导演自己是个女同性恋，但她的这部电影却是关于年轻男性的最佳电影之一。

《任性的女孩》（Ung flukt）
导演：伊迪丝·卡尔玛（Edith Carlmar）
挪威，1959

丽芙·乌曼（Liv Ullmann）的银幕首秀是挪威导演伊迪丝·卡尔玛的第一部电影《任性的女孩》。画面中，女主坐在与她私奔的小白脸旁边，她想逃离父母和那些传统习俗，而这个男孩就是她的出路。两人私奔到乡下，但她对生活、对冒险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小伙子早已精疲力竭，而她却没有。卡尔玛的电影是一部关于青春期过渡到成人阶段的经典之作——全片风格清新，用精美的画面展现了美丽的自然风光和明亮的光线。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A byahme mladi）
导演：宾卡·哲列亚兹科娃（Binka Zhelyazkova）
保加利亚，1961

二战中的保加利亚，一个充满游击队、恐惧和阴影的世界。夜晚，一男一女冒险出来寻找对方，每个人都有一支手电筒。导演宾卡·哲列亚兹科娃在镜头画面中展示了两支手电筒的光芒，它们互相靠近、接触、然后重合，就像一个维恩图（译注：英国逻辑学家维恩制定的一种类逻辑图解，利用图形的交合来表示多个集合之间的逻辑关系），就像两个月亮行程的月食。当影评人和电影爱好者讨论黑色电影时，很少有女性导演被提及，但却有很多女性导演执导过黑色电影，《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就像地上的半影，像鼓面一样绷紧，却绝不畏惧绝望。

《夜之游戏》（Nattlek）
导演：梅·扎特林（Mai Zetterling）
瑞典，1966

梅·扎特林的职业生涯多么辉煌! 她17岁开始演戏，为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工作，在英国成为电影明星，并在1964年执导了她的第一部长片——《相敬如宾》（Älskande par）。肯尼斯·泰南（Kenneth Tynan）称其为自《公民凯恩》（Citizen Kane，1941）以来最雄心勃勃的处女作之一。她魅力四射、创意不断、变化莫测，她曾出演尼古拉斯·罗格（Nicolas Roeg）的电影《女巫》（The Witches，1989），甚至还曾在儿童电视节目《Jackanory》中担任过旁白。在这个画面中，一个男人在回忆自己的童年，那时他用母亲的口红，看着母亲生孩子。由于性暗示及大胆画面，《夜之游戏》（Nattlek）被斥为色情片。威尼斯电影节评审团私下里看了这部影片。这部片子很美，也很大胆。

《沉默的问题》（A Question of Silence）
导演：玛琳·格里斯（Marleen Gorris）
荷兰，1982

一个普通的服装店，日常的灯光，一个就像是在纪录片中出现的画面，只是画面中的女人在攻击一个男人，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她在另外两个女人的帮助下，杀死了那个男人，场面明显让人紧张不安。荷兰导演玛琳·格里斯在这部电影中用了B级片大师约翰·卡朋特（John Carpenter）的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那种惊悚音乐，而且故事中攻击发生的随机性和匿名性还有那么一丝《月光光心慌慌》（Halloween，1978）的味道。这些女人为什么要杀人？因为压抑的愤怒，因为多年的屈尊和性别歧视。《沉默的问题》（De stilte rond Christine M.）是一部女权主义争议作品——看上去不动声色，令人不安却又印象深刻。故事中的谋杀并无呈现出半点悔意，它的严肃残酷为它赢得了许多奖项，成为女权主义电影的经典之作。

《衰弱症》（The Asthenic Syndrome）
导演：琪拉·穆拉托娃（Kira Muratova）
苏联，1989

一个年轻人躺在公寓里的沙发上，镜头下充斥着凌乱——花、靠垫、装饰品。房子外面，整个社会似乎都病了，世界是病态的、哀伤的、矛盾的、咄咄逼人的。在他独处的这个片刻，他环视着自己的房间，暂时从这个时代的焦虑中获得喘息缓解。与玛琳·格里斯的《沉默的问题》一样，琪拉·穆拉托娃的这部杰作《衰弱症》也充满了不安。她的电影大胆地描绘了一种没有诊断和治疗的社会病症。这部影片让苏联当局感到非常不安，结果它也许是在戈尔巴乔夫（Gorbachev）的公开透明化时代里唯一一部被禁的影片。

《骇人听闻》（Outrage）
导演：艾达·卢皮诺（Ida Lupino）
美国，1950

多么棒的一个表现主义画面! 一个年轻女子下班后被人跟踪，那是夜里，周围没有人，只有碎片一样的阴影。画面是深度空间构图（译注：深度空间指场面调度在前后景同时发生，而不管这些前后景是否在清晰的焦距内）。我们看到了她的脚，然后是她的眼泪，然后是方向盘下面。在这个画面，我们瞥见她在一条光带上，在木板条之间。然后她倒下了。导演艾达·卢皮诺构建了一连串的几何图形，仿佛女人的恐惧已经侵入了画面。在好莱坞执行限制性电影制作守则（1930-1960年适用于美国电影的行业道德规范，其中规定强奸只可停留在暗示层面）的时代里，《骇人听闻》作为一部低预算的B级片是最早关注强奸的电影之一。

《恋文》（Love Letter）
导演：田中绢代
日本，1953

《恋文》是传奇演员田中绢代演而优则导的第一部电影。男主以写情书为生，其中一个要求他写情书的女人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于是他追求她，就像在希区柯克的《迷魂记》（Vertigo，1958）中詹姆斯·斯图尔特（James Stewart）追求金·诺瓦克（Kim Novak）一样病态。故事里，他们是棋子，他们的悲哀是战后日本的悲哀。人物在画面中的几何位置构图表现出了导演高超的能力，镜头的位置和眼神捕捉到了故事的情绪、诗意、期待和不确定性。田中曾与日本最伟大的导演合作过，但她的风格没有小津的矜持，也不像黑泽明那般英雄主义。也许，作为导演，她在对爱情和心痛的刻画、精彩的分镜和完全的掌控力上，更接近于《卡萨布兰卡》导演迈克尔·柯蒂兹（Michael Curti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