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

这年头，CPI会月月提起。CPI就是“饭碗”。肉价还是如此的高。蔬菜价格也是居高不下，还要冒着农药残留物的风险。何况用一盆盆的清水洗菜，对你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因而，你多吃瓜类，如丝瓜、冬瓜、葫瓜、南瓜和黄瓜等。削皮的既干净又省事，还不浪费水，多环保。

想想那些曾经历地震的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几滴水、草纸，甚至烟叶都活过来了，当然，那只是特殊时期的事儿。再想想吃斋念佛的人，不也过得挺好。滋养从来就是极简朴的事，不需要那么讲究。“寻常家饭，素位风光”，有益于身心。或者说，简朴并非刻意为之，而是身心的滋养使然。高热量、高胆固醇的荤家伙吃多了，实非善举。“爽口食多偏生病，快心事过恐生殃”。中国人的智慧，都在当年那些专事心灵的老祖宗那里。荤类，多“发物”。中医里专有“发物”一说，这是对于人类健康发展的莫大贡献。当然，荤，还是要沾的，只是要有所节制。现实过于开荤，需向内寻找。心水愈多愈沉静。

还是说说“饭”吧。成濑已喜男就在1951年就拍过一部优秀电影《饭》。喜欢这部电影所弥漫的“饭味”。那是人间此消彼长或顾此失彼的滋味。相异的不对称性，原本就是人生的真实写照，夫妻二人的迥异性情，极耐人寻味。这部电影与小津安二郎1953所拍的《茶泡饭的滋味》极为相似。平淡、简朴乃生活的情趣所在，只是需要静心感受。《饭》中饰演女主角的原节子，本是小津安二郎的御用女演员，以至于小津1963年出世时，总是微笑的原节子也隐居起来，与现实筑起一道深深的高墙。她寂寞吗。她是否后悔过从此息影。你想，固执的原节子是满足的，她遇到了这小津、成濑和黑泽明这样的电影大师。

如同田中绢代是沟口健二最心仪的女演员，亦如同高峰秀子是成濑的专职女演员一样，这些银幕上穿越时光隧道的光辉形象，实在令人难忘。还别忘了小津1947年前拍电影的专职女演员饭田碟子，长得的确另类，甚至有几分夸张，可她的戏，却演得极好。以至于有一晚，听着音乐，沉浸在她出演的《长屋绅士录》的情节中，不觉涌起一种莫明的感动。那个因父亲丢失了的小男孩，被她几近刻薄的对待。其情节既令人好笑又伤心。最后，当孩子的父亲出现时，捉弄她的邻居，笑她为何哭了起来。她说：“我哭并不是因为孩子要离开我，我反而为他们父子团圆而高兴。我哭是因为我错怪了孩子的父亲，我原以为他爸爸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成心离弃孩子，没想到他找孩子找得好辛苦。我哭是因为孩子只在我这呆了一个星期，就让我改变了好多。世间的事，多奇妙啊。”

如果说原节子是小津战后电影走向“小康之家”的标志性符号，那饭田碟子、出演喜八系列的坂本武、童星突贯小僧，当然包括战前战后都始终如一的笠智众，则是小津战前“贫民之家”电影的经典印记。1948年，小津45岁时，在拍完一部反战片《风中的母鸡》后，小津的视线就彻底落在“小康之家”上，也就是从1949年由原节子出演的《晚春》开始到1962年的《秋刀鱼的滋味》结束。如同1953年的《东京物语》，小津都始终关注着对于生命终极问题的思考。

现实只是一把衡度的尺子，更重要的人性与内心的阐释。而你还是忘不了他早期的默片《东京歌唱》（1931年），其中对平民的关注与怜悯。里面的高峰秀子，那时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活泼可爱。谁会想到，五十年代，她几乎出演了成濑最出名的所有电影，从《浮云》、《女人上楼梯时》到表现女作家林芙美子形象的《放浪记》等。她还出演过小津的《宗氏姐妹》，与田中娟代搭档姐妹戏，活灵活现，俏皮无比。

高峰秀子、原节子与田中绢代，组成日本电影历史上最杰出的女演员“三人组”。田中绢代出演过成濑的杰作《母亲》中的“母亲”，同样，她在小津的《风中的母鸡》出演那位生活无奈又饱受屈辱的妻子。而原节子在成濑改编自川端康成杰作《山之音》中出演儿媳一角，惹人怜惜。三位女演员的戏路之广，功底之扎实，表演之自然，后继者都难以企及，成了世界黑白影像史上的最佳女性角色之一。

沟口、小津、成濑和清水宏，包括出道稍晚点的黑泽明，都出生于上个世纪初，也是电影发始之期。他们年龄相差并不大。沟口成为电影的一代宗师，小津、成濑成为引领各自影像风格的大师，黑泽明则开辟了另一条光辉大道。他们几乎都是十六、七岁就进入电影行业，家境也都不太好。成濑最困难，十五岁就去电影厂打工。小津十七岁被中学开除，从小喜欢看美国电影的他，终于得偿所愿，经人介绍在影厂做工。沟口读书最多，爱思考，不善与人沟通，二十七岁拍电影时被女演员扎伤，这让他一生的身心充满无穷尽的伤痛，以至于田中绢代成了他暗恋的对象，却始终没敢表白。这在现代人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这就是一代电影大师。

这些年来，只要有时间，就沉着于这些影像的品咂中。虽然每临过节，偶而会伤感，但并非伤怀过节本身，只是感怀时光的无故长逝。怎么时间就这样白白地流走了。可我们还要为世俗的现实而计算账单，浪费生命呵。西班牙电影《北极恋人》中，小男孩对爸爸说：“我想起来了，爸爸，世上有一样是永恒的，就是时间。人走了，它还在滴答的走着。”他爸爸说：“还有爱。”呵，有爱，就会让生命更富有意义，虽然这不免俗套，却是真理。

喜欢这些优秀的影像，是因为其中对人性的表达和对生命的追问与探究，深深的引起你的共鸣，由此，另一扇五味杂陈的门向你打开。这毕竟比关闭在现实中的喧嚣闸门安宁得多。就让喧哗留给鬼魅的现实吧。你要走向内心。何必蜗牛角里较雌论雄，石火光中争竞长短，人生又有几多光阴呢。

每当想起这些好电影，你就同她们一起伤感，一起欢笑。想起《我出生了，但……》《父亲在世时》《独生子》《擦鞋仔》等老电影时，就颇为慨然。当然，还有无数的新老电影，如《深秋的春光》和《乌扎克》等等。出演捷克电影《深秋的春光》中的可爱老头布洛斯基，在2001年拍完这部电影后的2002年4月就去世了，他一定是带着微笑走的。

想想土耳其电影《乌扎克》中最后的情节，摄影师马姆一早就坐在世界上最不可思议之城伊斯坦布尔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边，他不经意拿出被他称为的“破烟”，他讨厌的表弟终于离开，他还深爱的前妻也远走了，他孤独不已。海鸥在盘旋，大小船只来来往往，任凭海风吹乱他的头发。在芸芸众生中，他就像一个可怜又伤心的刺猬，虽然他外表平静如初，余生依然方向不明。他想为艺术而活，可纯净的灵魂，却被污浊的现实而劫掠。

一代代来，一代代又走。时光泯灭了多少曾经流光溢彩的人造玩意，而让这些当年几近磨砺的优秀之作，安放在心里，供你寂寞的滋养。毫无疑问，这些影像就是你余生的“饭”。有她们的滋养就够了。

诚如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所说的：“我蜷缩着身子，面对着荒凉和人类，面对着在微暗中留给我的一切，终于哭了。是的，我为自己的孤独、生命以及痛苦而哭，我的痛苦被抛弃在现实生活大路边，就像一辆没有轮子的破车，陷在泥粪堆里。我为万事万物而哭，为我儿时曾经就坐的膝盖现在已经不在，为曾经伸向我的手现在已经消失，为未能抓住我的手臂，为哭泣时可以依靠的肩头，其实从来就不曾有过……”

他在七十多年前就说出了你所要说的，你还要多余的说什么呢。

2008、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