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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与这个电影项目相遇。彼时正好,初为人父。是新生命的到来,让我能读懂这个故事。年轻时,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说到底:是,也不是。而因为有了孩子,我接受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甚至连长相都不是了。另一面,对于孩子来说父母又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总之见证生命的诞生,过程并不容易,结果很有价值。不再将“自己”看的那么重要了。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是确定。人生或长或短,幸运还是不幸,不确定。人生是知道不会赢,还要去下的赌注,但人反而是生生不息。总有生命离开,也总有生命到来。孩子,代表着希望。
面对这样一个“最不可能的人想要迎接新生命到来”的故事,我觉得值得去试一试。即便“心智障碍人士”是各种不可能当中,特别不可能的选项。
我们总是在考虑如何称呼:心智障碍人士?智力障碍?残疾人?特殊群体?心青年……真是太多说法了。其实这些称谓可能只适合医学、科学、社会学或民政机构的研究使用。日常生活里,应该如何称呼他们呢?
其实去问一问,每个人都有名字。
因疾病和意外——比如唐氏综合症、自闭症、脑炎发烧、外伤导致的脑功能损伤……各种原因,影响了他们身心的正常功能和生活的质量。
“心智障碍”、“残疾”,都是对结果判定的描述,为了研究治疗方案,讨论社会帮扶的方法,设立方便他们生活的基础建设,这些都是应该做的。但不能忽略他们每个人,也是独特的人,有自己名字的人。
他们对我来说就是电影里的“燕子”和“英俊”,是“二爷”、“聪聪”、“珍珠”……是因为某种疾病或意外,留下了残疾的人,也是想要正常生活的人,是追求平等和幸福的人。
所谓的“最不可能”,指的是命运不公的意外、是不幸,也是别人的怜悯、社会的评价,更是经验中的审判——心智障碍人士不可能再过平常而体面的生活。
而恰巧在真正的现实生活中,我亲眼见过同样境遇的人,在别人的帮助下努力争取一切的样子。
很美,很有力量。
也是2015年,经演员朋友立昕介绍参与了一项公益活动,叫“动物园快乐公益行’。活动是在一个周末,“动物园”成员租大巴车,从北京出发行车三小时,到河北农村郊区的一家非公福利院。
那是个矗立在农田的尽头的,刷着色彩斑斓的院墙的院子。院长姓郝,郝院长的院子准确的叫法是残婴院。那是个收留了有各种残疾的,被生活遗弃的孩子们生活的地方。
我们随行带去一些基本的日用物资,并与孩子们欢闹半日,演几个节目,玩一些小游戏。去之前,“动物园快乐公益行”的成员们会提前在大巴车上简单化妆成各种动物形象,让有智力障碍的孩子更易认识和分辨每个人,立昕团长的外号就叫“猴子”。每次她都扮演一只猴子。大家因为要化妆和准备节目,热闹欢乐。
而当一天的探访结束,大巴随落日返城。车内就寂静无声。大家彼此目光交错时,都有些恍惚。上天为何不公,令孩子们天生受病受苦?而我们又何德何能的幸运,过着正常健康的日子。后来也去了很多次,其实每次去与孩子相聚的时间不过短短几小时,对每个人的影响却非常久远。
你很难一次见到那么多不幸的人。当然如果你有机会去那里,也一定会惊讶于这些人又都是幸运的。他们被郝院长这样善良的人们,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着。因为有郝院长他们坚持做这些事,很多原本被判定活不了多久的孩子都坚强的活了下来,长大成人。
我见到过一个心智障碍的女生,是在郝院长那里长大的。她成年了,不仅能照顾自己,还学会了如何帮忙去照顾别人。在看她小心翼翼的照顾别的孩子的时候,我看到了人的坚强,人性温暖的传承。
为了拍这个电影,我还去了很多福利机构。相比之下,有好也有不好。这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我更愿意记住并谈论那些感觉好的经历。
北京慧灵,也是对心智障碍的人做帮助和恢复的机构。我们整个剧组小两个月的体验生活工作是在那完成的。我在慧灵见到了一个因为癫痫发作损伤了脑的小伙子。在慧灵的武阿姨她们帮助下,用了三年时间恢复了自己生活的能力,他留下来在慧灵上班,照顾别人。如果是三年前你见到他,会觉得他的人生不会再有机会了。也是因为那些善良的人愿意长久的、细心的、科学的照料,奇迹就产生了。
奇迹很少,但并不是没有。少而珍贵,更值得记住。
这个电影的初心,是想拍出我感受到的希望、勇气、耐心、平等……这些美的、好的感受。“东山庭院”就是郝院长的院子,是隐藏在偏僻地方,却笼罩在暖光里的世界。“东山庭院”的人也是慧灵的武阿姨和小伙子那样的人,是身处在黑暗中,自己努力发光的小萤火虫。
在黑暗中,自己努力先发光,才能被别人看到。
电影里,燕子和英俊有了孩子其实是极小的概率。像这样不幸的人,现实中大概率很难活到这么大年纪,会像“动动”一样早早离世。活着长大就很难,能遇到一个能平等的尊重自己、爱护自己的伴侣更难,再有机会孕育新生命就太难了。
总结下来,可能是千万分之一的小概率吧。还好,有东山庭院这样的地方,人们为了最小的概率去努力着。
每个人能来到人世也是小概率的事。最终会离开,概率大到绝对。一小一大之间,是生命的所有部分。孕育生命的十个月是很短的时间,却藏着一生最重大的选择。当你有机会为生命做决定,你会怎么做?
在有限的、短短的电影时间里表现“要如何面对生命”这样一个说不尽、道不完的主题。燕子、英俊和“动动”的故事,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感谢我的编剧朋友林永珠女士,带来了这个电影剧本的核。
一开始很难定性,这个电影应该是什么样子。关于题材本身,能找到的参考影片很少。在电影类型层面,大概只能归到“苦情”这个小类型里。我理解的苦情,是展现在苦难生活中的真情。这个小类型往往会和灾难、战争、社会问题相结合,在本片中结合的是社会问题,但触及不到当下社会所普遍关注的问题。毕竟主人公的苦难,是比较少被大众关注的少数人的遭遇。所以这部影片,注定不会是一个典型的类型片。
15年到19年有很多人劝我改一改,或者拿掉“智障福利院”这个太小众的设定。我和我的创作伙伴们都舍不得。我们努力的去说服别人,虽然东山庭院的事离大家很远,东山庭院里的情是足够打动人的。
父母和孩子的感情是普世的,本片特殊的地方在于大部分时间里孩子并没有出生。但对于母亲燕子来说,孩子开始在肚子里“动”了,孕育生命的感觉已存在了,情感无法抹去的产生了。孩子“动”的那一刻,代表了一个奇迹的诞生,两个生命之间的联接。我认为这份情感是可以成立的,是人之常情。
基于燕子不会轻易放弃动动,这个故事才得以展开发展。因父母生病去世的阴影一直刺激着燕子,她对去医院有极大的恐惧。东山庭院的人,哪怕初衷是好的,也做不出强制她去医院的行为。因此院长需要一个医生来。这才有了曹卢医的到来。曹卢医代表着社会,有必要的帮助功能,也带着自己的成见与看法。
曹卢医很快就对孩子做了不宜出生的判定。他先试图说服院长。虽然同为健全人,但立场相左。宋院长和文静等人,长时间的与燕子英俊生活在一起。曹卢医虽然也有身患残疾的父亲,但成年以后并不生活在一起。曹卢医对外,也尽量是回避自己出身的话题。曹卢医的立场虽然有他的特殊性,但也肯定更接近我们普遍的观念。
每个人生活里都遇到过英俊燕子一样的人,但极少有真正的社交。虽然大家同样为人,难以跨越的距离感,是客观存在的。
现代医疗发展,很多技术能在妊娠的阶段发现种种疾病的可能性。当存在某种风险时,医生会提醒妈妈爸爸,是可以选择放弃妊娠的。大部分时候,医生也会从经验的角度告诉父母,这是检查提示的几率。现实中生下来的孩子有很多是没有疾病,或者最终被治愈的。医学科学的发展目的是治愈,不是选择。
每个成年人,在保证自愿的前提下,生育的自主权都应当被尊重。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只要她有自我意识和意愿,生育或不生育,都应当是自由的选择,不应由他人或者某个权威机构来决定。
曹卢医这个角色就代表了我们的目光,从无法尊重别人的生育自由,到愿意尊重英俊和燕子的选择,并且最终一起承担责任。
责任包括了孩子的生死,也有未来如何照料孩子的责任。曹卢医的转变的过程,我认为主要靠建立情感的羁绊。靠说理,是行不通的。虽然我们都认可养育照顾好每一个孩子是所有人的责任。但在现实层面,有没有情感的认同是更重要的依据。孩子都是孩子,在战争中的国家和地区并不会介意伤害到对方无辜的孩子。人们会判定另一些人不配拥有孩子,另一些人的孩子不应该长大。
其实曹卢医的转变过程比最终电影中呈现的要多。
我觉得挺对不住金世佳先生的,他的创作难度并不低于邱泽先生和张钧甯女士,要去适应对方慢节奏的表演方法是很难的。他的表演工作完成的很好,而最终观众能看到曹卢医的部分并不完整。
还有饰演大龙的杨旭先生以及大龙小弟的李飞扬先生,他们都有很好的表演。很遗憾,在19年拍完到上映这四年里发生了太多变故,我最终没能让他们的情节线索存留在成片中。
同样对林永珠女士和邱岩女士两位编剧表示抱歉,她们因此挨了不少批评,这不是她们的错。
叫曹卢医来东山庭院的大龙哥,是曹卢医的债主。大龙哥也是燕子的亲哥哥。虽然大龙认可妹妹燕子和英俊之间的爱情和婚姻,也知道她们彼此能照顾对方,但他也绝不接受燕子生小孩。大龙无法说服照顾燕子的宋院长改变立场,所以他要求曹卢医想办法让燕子打掉这个孩子。
曹卢医在东山庭院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却理解了燕子和英俊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意愿。大龙最后决定用强制手法带走燕子去打胎。曹卢医选在站在了东山庭院一边,甚至和大龙打了起来。
大家都被抓进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里,曹卢医对别人(大龙哥、院长、英俊)坦白了自己出身的秘密。曹卢医总是不愿提及的父亲,也是智力障碍。而他就是幸运的,并没有被遗传的孩子,还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医学院。
但对大龙哥来说,这不仅仅是个遗传的问题。家里有燕子这样一个妹妹,他感觉这一生也是被拖累。也许换一个人生,他也许会有别的机会,不会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放高利贷的人生。
当然,另一种人生的例子也就在他面前。宋院长以前是大龙的“大哥”,也是个混社会的人。他在人生中段,选择了另一条路径。这些也没能让观众看见,对饰演院长的刘文治老师,我也很抱歉。
在这样的情况里,如何能保证燕子和英俊的孩子能得到足够的照顾和爱?我觉得邱泽和张钧甯的演绎是给出了答案的。燕子和英俊两口子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但她们彼此的爱护与尊重是有目共睹。燕子的病导致她语言能力受损,英俊是燕子的翻译官。当英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时,也只有燕子能让他平静下来。她们俩个人是彼此缺陷的填补,是对方温柔的城堡。我相信对比很多相互憎恶的父母,她们会对孩子更好。
而东山庭院,是城堡外面一层的护城河。院长、文静、大成、卢医都是善良的人,是郝院长和武阿姨一样的人。他们努力保护着脆弱的人们,是我们社会里的良心。而且这样的人不会消失,我亲眼见过很多年轻人受她们的影响,自愿一同扛起了扶助弱残的责任。
最外面一层保护伞,是我们和观众。我想当大家了解东山庭院的世界,当我们不再对“英俊、燕子、二爷、珍珠、聪聪、擦擦……”怀有基于陌生而引发的恐惧。大家就一定能平等的看待他们,尊重的对待他们。毕竟无论谁,都会希望自己也能被别人尊重。
无论穷富美丑,无论出身高低,人人彼此平等,相互帮助的世界只是乌托邦吗?这不也是我们心里所企盼的世界吗?即便是叫乌托邦吧,我恰巧因为要拍这部电影去过乌托邦。我见到过真正的乌托邦,在这世上是存在的。我和我的伙伴们把乌托邦拍下来了,给观众看到了。我觉得值。
电影里生下和挽留“动动”是一个情节目标,也是一个重要的意象。新生命是未来,也是所有人的过去。虽然动动最终没能战胜命运,但留下了东西在人们心里。一个不幸的生命来和去的过程,改变了仍在世上的人们的看法,重新定义幸运与不幸。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人努力看清自己,找到安放自己的位置。
每个人活着的每一天,也是离死亡更近了一日。每想到这,我就会莫名其妙觉得很寒冷,我想是身体在回避死亡感的迫近。在19年要拍这个电影之前想过,这种对死亡生理性的回避,可能是未来在电影和观众之间的一道屏障。可生死,又是这个电影不能回避的主题。我想可以努力把电影拍得温暖点,尽力提高一点观众感受的温度。也许会显得电影不够深刻,但可能会多挽留一点观众。不知道做错了没有,很难评。总之,初衷是能让更多观众看见东山庭院,让更多人了解到这些远离社会目光的人和事,就肯定没有错吧。